崔季陵

一个老干部

【碧云深】24-30章(有删节)

第二十四章

方孟韦把人安置在自己房里,回到饭桌上,这才能好生吃两口东西,之前他都在喂孙静忱呢。老谢喝了几口酒,兴致也高了,“听少爷说,这位孙少爷还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呢,怎么两杯酒就醉了。”

“他还小呢。再说,他也没喝过这种酒,闷倒驴和玉泉酿,能一样么?姑爹,也就是你酒量大,我头一回喝这个,也愣了一会儿呢。有俗谚讲,东北虎,西北狼,喝不过苏州小绵羊。您能喝着呢,他啊,连我都喝不过。”

吃完一餐,方孟韦惦记着孙静忱嚷嚷着要洗澡,浴桶是现成的,只是烧水麻烦些,方姑姑却说不碍的,吹了风就该洗个热水澡出出汗,这样才能去寒气,让老谢去收拾碗筷,自己去方孟韦院子里,把柏木的浴桶搬出来,放在里头的东间。方孟韦的屋子里烧着地龙,趁着烧地龙,也烧上两锅水,倒进浴桶里,另外准备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拿来掺。水备好了的时候,外头已经开始飘雪花,一片一片都有大拇指甲大,原来是大雪已经到了,方孟韦便叫方姑姑回屋子去,这边不用等着收拾,第二天早上再说。

方孟韦回到自己屋里,看见孙静忱躺在炕上睡得正香,炕烧的热,孙静忱又很少睡这种土炕,加上吃的羊喝的酒都是热力,于是他现在连被子都盖不好,两条长腿踢了被子,只有一点被角还搭在肚皮上。

(^-^)(以下省略一万多字……)

方孟韦既疲倦又兴奋,他好像已经在做梦,可是怀里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既然大雪,那么自己明日便不去应卯,孙静忱也不用着急回宫,他们拥在一起,睡了一个安恬幸福的好觉。

方姑姑看两个孩子都没起来吃早饭,有心到后院去叫小少爷起床,老谢磕了磕水烟袋,“别去,我看少爷跟这位小爵爷,比之前那些个都要好,跟那些个蠢货都吟诗唱和至天明方歇,要睡到下午呢,我看跟小爵爷昨天怕是也谈学问了。再者说,咱们少爷已经是做了官的人,比县太爷还厉害呢,县太爷早上不起床,你个老婆子敢去掀人家被窝?”

方姑姑本想辩几句,可那也是自己孩子啊,一看老谢根本没让她去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回灶上热粥,“别说县太爷,就是天王老子也得饿了吃饭不是,不起床,饭总得吃,要不我把饭送去?”

老谢咕嘟咕嘟又抽完了一管烟,“饭也别送,睡得好好的,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再说要知道饿了,能不起来吗?衙门的李癞子,喝多了还知道自己起来找个饼吃呢,咱们小少爷会不如李癞子?”

孙静忱这一觉直睡到吃午饭的钟点,方孟韦也在他身边倒着,没有醒的意思。土炕没有帐子,外头的雪映着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晃得他更加眼花了,想爬起来看看是什么时辰,却觉得身上无一处不酸疼的,就算去御林军跟那帮兵痞子打一天架都没这么累。又躺回枕头上,却看见方孟韦一张睡得迷迷糊糊的脸,鼻息直喷在他脸上,热乎乎地。孙静忱脸也有些热,翻了个身想转回去,却不知方孟韦是醒了还是梦中的本能,伸出一只手来把人又圈了回去。此时孙静忱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昨天和方孟韦一起的场景,他记性好,身上每一处痕迹的来历他几乎都记得,于是他就也记得,方孟韦是是有多么的不害臊。

方孟韦比孙静忱少睡一个多时辰,说老实话,他又是昨天出力多的那个人,睡到现在不过是聊解疲倦,他的灵魂还沉浸在与孙静忱灵肉交融的满足与喜悦当中,精神还没跟着醒过来呢。

孙静忱便不动了,他们的身子紧紧依偎着,感觉每个毛孔都在冒热气儿,孙静忱不太敢动了,窝在方孟韦的怀抱里像个婴儿,只是这么躺着也够好了,没什么不满足的。

又过了一刻钟,孙静忱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方孟韦像是要醒,隔着一层衣裳在摸孙静忱的胸口,又挤又摁的,一通胡闹。孙静忱有些恼了,也不好意思,用手推了方孟韦,“别闹,没奶,要奶找老妈子去。”

方孟韦一下子把眼睛睁开了,里头盛着掩不住地笑,“我就摸摸,看人还在不在。现在还没奶,以后我多弄机会,说不定就有了。”

孙静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却被他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含住了唇齿吃了个遍。孙静忱禁不住地喘,想着再这样下去,今天怕是都别想下床,坚决地把方孟韦推开,自己撑着坐起来,方孟韦怕他冷了,也起来给他披了衣,孙静忱突然想到这不是在没人的地方,谢家老夫妇俩还在庄子里呢,他们弄得这么胡天胡地的,一定要被人知道了。一着急连忙起身,却觉得腰酸的不行,根本直不起身子来,险些又整个人摔在方孟韦身上。

“你快起来,谢老伯和方姑姑还在外头呢,还不赶紧去交代一声,好遮掩过去,快去啊,快去啊。”

“你别担心,之前我那些同年们过来找我喝酒作诗,睡得比这个晚的还有呢,姑爹和姑妈都是有分寸的人,不会瞎想,更不会胡说。”

“可是人家之前睡客房,我可是跟你睡在一起。”

“睡客房怎么了,睡正房又怎么了,他们都是臭的,只有你是香的。你就是睡在茅房,我也半夜里摸过去,他们要是睡在正房,我这房就臭的不要了。”方孟韦说着,凑了个脑袋过去在他颈窝处猛嗅,还带着他昨天帮孙静忱打理的时候擦的桂花胰子的香,衬得孙静忱白嫩嫩香喷喷的,像刚蒸得了的糖馒头,一咬流满嘴的糖。想到这里,便觉得肚子也饿了,赶紧下床收拾,还得去前头要了吃的,回来喂给孙静忱呢。

方孟韦叫孙静忱还在暖炕上睡着,自己穿戴好出了门,见院中一片洁白,雪怕不是积了半尺厚,院子里头一口老井,竟然还微微地冒着热气,方孟韦自己打了桶水,果然这地下的泉眼,什么时候都是暖的。用这水洗了几个冻好的南果梨先送给孙静忱,一咬一包糖水似的,不怕孙静忱吃不了。他又向前院去寻谢家夫妇,老谢和方姑姑都已经吃过午饭,老谢正坐在厨房里看着灶台抽烟,方姑姑一看方孟韦来了,“怎么又睡到这个时候呀,以后做学问可不许太晚,你上进,用功,都是好的,可不准用功过了头,伤身子的。昨天后来有没有再喝酒呀,我晓得你屋子里藏了酒的,竹叶青西凤酒还有洋人的葡萄酒你都有的,是不是又跟人家小爵爷喝酒了,小爵爷怎么还没起呀。”

“姑妈,你先行行好,给我口吃的,我保证以后再不敢跟人焚香饮酒,吟诗作对到半夜了。”方孟韦摸进厨房,看见方姑姑果然熬了百合山药茯苓粥,还热在灶台上,全都熬得化了,浓浓细细浆糊一样,先盛了碗尝了,清香绵软,又看一旁蒸笼里摆着鹅油松瓤卷,挑着吃了一口,觉得有些油腻,便放下了,只用小砂锅盛了一锅粥,备上莴苣心、甘露子、嫩乳瓜、嫩生姜四样南小菜,送到后头去喂孙静忱。又嘱咐老谢,说是前天工匠们在山里无聊打了只野鸡送他,当时腌好了搁在院子里头,他走过来看见都叫雪给埋了,赶紧给刨出来吃了,才腌了两天略有点咸味,被风吹过肉又紧,正好晚上住了鸡丝粥大家一起吃。方姑姑还想着方孟韦何时转了性子,一天要吃两顿粥就看见方孟韦装模作样地懊恼,“静忱本来就不能喝酒,昨天回去的时候就是半醉,我搀他洗了澡,他倒是酒醒了些,又跟我要酒喝,我想西洋人那酒看着漂亮,喝着也跟糖水似的,就又给了他两杯,说了些上学时候的故事,看我了看写的两首新诗和文章,他也讲了些宫里的事,没想到就这么一来二去,他又给喝多了。我这怕他胃疼哩,喝上两口粥看能不能好些。”

方姑姑连忙称是,说若是孙静忱病了应不好差,他姑奶奶怪罪下来可了不得,连忙打发方孟韦先回去给送饭,自己差使谢培东先从雪地里刨了野鸡,晚上做野鸡锅子,又另外拿了一只小砂锅,洗了今年的碧粳米,单给孙静忱熬粥。

 

第二十七章

方孟韦喂孙静忱吃了粥,两个人又窝在房间里头看书,说话,写两句诗,方孟韦不上山,孙静忱不下山,这山间一处小院似一个完全隔绝了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怎么都不嫌厌烦。及到吃过晚饭,孙静忱跟方孟韦回了房间,方孟韦又帮孙静忱好生推拿按摩了一番,正打算再求欢,孙静忱坚决不肯了,偷欢一日已经是他大着胆子冒着风险的了,实在不敢再在这山上逗留,得赶紧赶回宫去。方孟韦心疼他还没好利索又要骑马,孙静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要是真心疼我,回去就把那倒霉的东西给我剪了,反正除了害人,平常也没什么用处,省得你带的累赘。说不定还能进宫,比王先生还吃香呢。”说完又自觉戳了方孟韦痛处,若不是王振从中作梗,方孟韦一榜的探花,又何至于到这山间小庙里头来,忙又道歉,方孟韦从来不把孙静忱说的这些话当真的,孙静忱道歉,他才假装发作,可是又绷不住,还是亲亲热热地笑闹,白饶了几个吻才罢休。

第二日外头才亮堂些,孙静忱便骑马出了门,方孟韦送他出去,依依不舍,回去读书也没劲儿,干脆上山应卯,庙里的小师傅大师傅们都惊讶方探花今日何以来得如此之早,方探花竟板着一张脸,催促快些上工,把粉本都预备好,他好上奏请准,众人皆猜测方大人这一脸菜色肯定是被京里来的小爷给训了,说不准是太后恼了才来催的,得了,干吧,不能来个好说话的就把活儿撂下啊,也算是歇了一段,再操练起来吧。

孙静忱赶着回了宫,见了太后,太后正张罗着两队小太监和小宫女在御花园里头打雪仗呢,看到孙静忱回来,连忙拉着他,“我的儿,这么大雪,何苦回来的这么急,你在法海寺里多住几日,雪化了再回来,这路上要是磕了碰了,我怎么跟你祖母交代。”便如民间长辈一般亲热,毫不见外。

孙静忱乖巧答是,“那日赶着到了香山底下,就觉得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但是贵妃娘娘的差事千万不敢耽搁,所以叫匠头快马回来报信了,自己在山上留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一瞧,果然是下雪了,雪积得有半尺多高。本来那天就想回来应差,可是山里雪深,马脚又滑,实在下不得山,这才又多留了一日。老祖宗不怪罪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哪里还敢再在山上躲懒呢。”

“不妨事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让你跑一趟,实在也是委屈你了。周姐儿也生养过一个孩子了,这一回这么娇惯,怕是皇上太宠了。女人家生孩子之前,总是想得多,不管这药师佛塑好了没有,都告诉她塑好了便是。只是你要是不去,她就以为我不上心。”太后手里捧着一个小碳炉,站在檎藻堂看外头小太监和小宫女儿们在假山上,池塘边丢雪球,笑闹着一片,“我看她也是太要强了些,可是福运和命数都是天注定的,老天没说话,自己再怎么要强,都没用,不行的。”孙静忱看了看四周,竟是除了他,全是太后从仁宗爷爷时候嫁进宫来便带的女官,这话分明是在敲打周贵妃,也不知他这才离宫两日,一向得太后盛宠,又怀着皇嗣的周贵妃为何会被太后如此厌弃。

玩了大半个时辰,孙太后看够了雪景,又回慈宁宫去,孙静忱这才找到空儿跟自己手下几个亲信的侍卫打听,这两日出了何事,这才晓得周贵妃向皇上撒娇,拿了条腰带蒙了皇上的眼睛,说是若是能生下皇子,便要皇上封她做皇贵妃。要知道这桩事情里牵扯到一件旧事,当年宣宗爷喜欢孙娘娘,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已经封了贵妃,又想废了胡皇后改立孙贵妃,当时张太皇太后就拿了一条御带给宣宗爷,意思就是只要孙贵妃生子便可立后,后来孙贵妃果然生子,可是胡皇后有德,又诞育了几个公主,所以硬生生造出一个皇贵妃的品阶来封了,又给了册宝,全然形同皇后了。

当年旧事如此,却并不是说如今的孙太后还愿意乐见其成,要知道孙太后从小便被抚育宫中,见过几位国母,张太皇太后和孙太后的情分本就如同母女,这才有意偏袒,而且宣宗爷又是真心实意,这才有封皇贵妃,赐册宝的故事。如今论起情分,钱皇后十四岁就入宫,和皇帝这一对少年夫妻,本就是太后看着长起来的,论起恩宠,皇帝宠爱周贵妃不假,可是近来皇后也有复宠的苗头,后宫也不乏进御的美人。当年废后之事,到底不好听,甚至之后的宫宴上,张太皇太后也觉得对不起胡皇后,常常是两宫并尊,还留着胡皇后的位置,位次还在新册立的孙皇后之前,叫如今的孙太后尴尬了许多年。周贵妃用孙太后的旧事,孙太后就又把当年的尴尬事儿给想起来了,这才惹恼了太后,这几日都不曾去探望,连回报脉象的医官也不见,每日赐下的燕窝参汤也都停了。

孙静忱心想,这些个人看太后喜欢周贵妃,说是为了当年事,眼下太后不喜欢了,又只知道当年孙太后在后宫饮宴位次上矮了胡仙师一头,却不知道问题的根本,太后哪里是觉得尴尬,分明是上赶着打她的脸呢,皇帝分明不是孙太后所生。若只是无心,那么还则罢了,只不过是没脑子的蠢人,不小心装在了枪口上,若是有心,那就是胁迫。不管周贵妃是有心无心,孙太后都不希望这个女人在宫中再起什么风浪了,有她一日,周贵妃便做不了周皇贵妃,更做不了皇后。

孙太后这边厢发狠,钱皇后却是对王振千恩万谢,“王先生果然是有法子的,这故事孤也听宫里的老妈妈说过,只是没想到,太后心里看得这么重,为了跟胡仙师的旧隙,竟是远了周氏。”

“皇后娘娘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只看到这一层呢?太后为什么恼了周娘娘,您心里头,咱家心里头都是一般明镜儿一样的。”

原来孙静忱出宫的那两天,王振先偷偷来找了钱皇后,说要劝周贵妃用太后娘娘的旧例,抢在生孩子之前闹上一闹,叫皇后到时候千万委曲求全,不要阻拦。皇后虽然胆小怕事,但到底深宫中过了一季,顿时明白了王振之意。果然,王振用封后的厚利相诱,周贵妃一下子就上了钩,当天晚上皇帝去看她,便扯着皇帝的衣带,哭天抹泪地要皇帝对着玉带向她保证,皇帝耳朵根子软,又爱美人,又想着皇嗣,只不过是皇贵妃,应了也就应了。第二天消息送到皇后那儿,皇后也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在宫里头自己哭了一场,那时周贵妃还颇得意,谁成想竟然卡在太后那儿。她本以为冲着皇嗣,太后之前一直都很给她脸面,这次一定也不会阻止,然而太后不但阻止,还有疏远她的意思。周贵妃急得不行,王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一时又找不到他商议,皇帝再来她宫里,她便准备再哭个梨花带雨,叫皇帝替她在孙太后面前说情,可皇帝却说见了她心烦,只是坐了坐便走了。

这里头缘故也简单,下午皇帝读书,王振给换了卷南宋人辑的春闺宫怨诗,这种东西本不该叫皇帝看,这这本是征集上来的宋代的孤本,这才送到了御前,今日又被王振找了出来。

这些诗写来都颇香艳,皇帝开始还读得煞有兴味,王振在一旁陪读,说闲话儿似的谈到皇后,“皇上您的意思到了钱娘娘那儿,听说钱娘娘没说话,只是把宫女儿们都遣出去了,一个人坐在宫室里,背着人偷偷地哭呢。”

皇帝自从中秋那日,便又觉得皇后有些可怜,他们十来年的夫妻,只得一女,还夭折了,如今皇后既无儿女傍身,宫里又有怀着龙嗣来争份位的,可还是安安静静地,也不折腾也不闹,连哭都不让人知道。再看宫怨诗,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心想,自己岂不是也是个糊涂皇帝。思念至此,觉得心里难过,径往皇后那儿去瞧她,却正好撞见皇后在替周贵妃跪经,希望她这一胎能够得男,为大明江山社稷添一位皇子。

皇帝当时便感动莫名,皇后又跟他说了许多当年小公主在世的时候她有多开心,现在有多痛苦,说到痛时亦不过以手拭泪,依旧仪态端庄,是母仪天下的样子。周贵妃昨日才在他眼前哭过,不能说哭得不还看,只是这一哭,便知道谁天生是做皇后的命格,谁又是穿了黄袍都不像太子的。

太后听说此事,便做主将本来每日给周贵妃的参汤燕窝给了皇后,还说这是皇后应有的份例,原来给周贵妃,是皇后看她有身子辛苦,既然已经要生了,那么就该把份例还回来,各人拿各自应当的那一份。这一日送参汤燕窝的小太监才到了皇后宫门口,王振便截了自己送进去,才有了皇后谢王振,定下的好一条妙计。

 

第二十八章

三日后周贵妃临盆,太后再不忿,此时也带着皇后,亲自坐到她宫室里去。周贵妃在东暖阁里,两个收生婆子,两个妇医,两个贴身宫女负责来回传递东西,太医院的太医守在外间,明间里其他伺候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正中设了神案香几,东头坐着太后,西头坐着皇后,都不做声,各有各的心思,却微妙的汇集在一处,她们都希望里头的,只活下一个来。

女人家的心思,从来都是难揣测,深宫中的女人,就更多一分猜疑来,爱着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时不爱了又千错万错。太后想着,周姐儿实在是难驯服,也没有个母仪天下的样子,小家子气,又爱算计,要是让她生下皇子来,到时候后宫还不知道有多不安宁,还不如就在这当口上殁了,反正孩子也不怕养不活。

皇后想着,生孩子从来都是难事,她也生过,几乎就要死了,但是她没死,孩子没了,若是天命有定数,她一国皇后的命,怎么会比不过周氏,她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多好的女儿啊,她想留却没留住的女儿,可老天对周氏太好了,不但给她一个女儿,还打算给她一个儿子。这该是有代价的,不然凭什么叫她,既得了夫君的宠幸又儿女双全呢?最好叫她拿命去换!

两人各有心思,全想着周贵妃这一胎如何不顺,谁成想还不到半个时辰,里头竟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声,竟是已经顺顺当当地娩出了一位小皇子了。

太后带着皇后连忙去看,刚出生的孩子剥皮老鼠一样,粉红的,湿漉漉的,丑极了,但是谁能说这孩子长大以后不能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不能做天子呢。早就准备好了的奶妈子上前,把婴孩身上的血污都擦洗了,包在锦缎的襁褓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觉得好看得多了,太后看着孩子半个巴掌大的小脸,想起当年,皇帝被抱到她身边的时候……

宣宗皇帝宠爱她,向张太后请立,张太后答应有子便可立后,可惜她生了个公主,之后一直没有再有妊。她宫里有个小宫女,生得也只是中人之姿,却有股子江南女子的风流窈窕,皇帝偶然尝了一口,不太对胃口,便抛在一边,连最低份位都没有,谁知竟然有孕。她觉得是个机会,趁嫂子来看她,两人定下这条计来,让她假装怀孕,会昌伯夫人则将宫女带回伯爵府中。姑嫂俩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瞒了上上下下九个月,终于宫女一朝得子,而孙贵妃一飞冲天,那宫女生下孩子之后还没看一眼,便被会昌伯夫人藏在食盒里带进了宫。会昌伯夫人一进宫,孙贵妃便假装胎气发动,由两个亲信婆子照应,假装接生,这便有了今日的皇帝。

其实当年这桩事做的不算太精密,怕被人察觉出端倪,两个婆子都没有灭口,而是寻了小错,打发出宫回到了原籍,给请脉的御医此时还在太医院中,专给两宫看病,至于皇帝的生母自然是产后失调,死了。只是张太后不说,所以并没有人点破,她也就顺顺当当从皇贵妃做了皇后。

当年那位宫女是死了,可周贵妃没有死。周贵妃不但没死,还没有寻常产妇产后那样气血尽失,容貌全毁,竟还隐隐有些红润,原来是因为讨了个偏方,产后即饮半壶红参水,却十分灵验。皇后看着周贵妃花朵一般的脸蛋,再看看才出生的小皇子,心中一丝欣喜也无,却还要装着高兴,因为她是天下之母,这个孩子也是她的儿子。之前王振告诉她,若是周贵妃产后殁了,自然可以把孩子抱回去抚养,可是现在周贵妃这样精神,自己又该怎么开口,她完全没有头绪。

太后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周贵妃,脸上都挂着笑,可是老太后心里却看得清楚。要是还把这孩子留在周贵妃宫里,皇后就算是完了。太后冷笑,天下的事情,哪里就能这么顺当?皇后也是,明明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女儿,不谈远追宋时曹太皇,怎么一丁点儿胆子也没有,这就没话说了?太后看了一眼钱皇后,钱皇后垂着头,很丧气的样子,但是发觉太后看她,还是很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点笑来。太后心里叹气,却也有了决断。

小皇子洗三,周贵妃已经能起床,宫室里极温暖,太后和皇帝皇后都来了,所有有头脸的妃子也来了,心思各异地为这个大明朝眼下唯一的皇子添福添寿。内宫司特意打造了足金的三朝盆,还有小的足金的御制钱,连着各色的珍珠宝石,一同倾倒在盆中,每个人都要往盆中再多填上一捧珍宝,将小小的婴孩淹没在五光十色的光晕里。

宫女把小皇子又包裹进襁褓里,本想递给乳母,谁知道太后竟然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她稳稳地坐在东暖阁上座,面前的几案上还摆着金盆,周贵妃被皇帝搀扶着坐在床上,一屋子的小妃子们说着各种便宜的吉祥话,一切都还是香风阵阵,暖意融融,可是孙太后只一句,就叫周贵妃惨白了脸色,几乎要瘫倒在床上。

“周姐儿生这孩儿不易,也不能叫她太劳累,她宫里还有个小公主呢。这孩子我带回去养着,我看着他呀,就好像看见了咱们皇上小时候的样子似的,可这一晃,都已经二十多年啦。”

皇后听到太后要将皇子抱回去自己抚养的时候,眼睛瞪得像半夜里看月亮的猫,又圆又亮,只是她的眼睛只亮了一瞬,又恭顺地垂下了目光。是太后亲自养,而不是抱给她来养,她想自己现在要是开口,能不能把小皇子争到自己,可是她不敢呀,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不在周贵妃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皇帝没有阻止的理由,也不觉得不对,太后是小皇子的亲奶奶,养在太后宫里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也显出了这个小皇子从一出生时就注定显赫的地位。他心里觉得很好,是太后对周贵妃的赏赐,催周贵妃谢恩,周贵妃泪眼婆娑看着皇帝,可皇帝依旧没有反应,周贵妃只能咬着牙含着泪,看着太后抱着自己的儿子,向小妃子们展示,小妃子们也依旧在恭维她,恭贺

她生了皇子,可是一个不能在生母身边长大的皇子会是什么样子呢,周贵妃不愿再想。

孙太后出门的时候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来变成叽叽喳喳两群人,孙静忱守着宫门口,迎着太后下了步辇,才看见太后竟亲手抱着小皇子抱了一路。皇帝还留在周贵妃那儿,太后带着皇后跟小皇子的乳母侍从们先行回宫。

小皇子是眼前最金贵的人,孙太后这几天一直没露要把小皇子抱回来的意思,因此宫里也没做预备,所以孙静忱也赶不上先去看一眼这粉嘟嘟的小娃娃,只能先问太后把小皇子安置在哪里。

“在哀家殿里给他添张床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生下来没几天的孩子,又要吃奶又要撒尿,怎么敢放在太后的房间里,打搅老太后的休息呢,可是两侧的配殿还没归置出来,两个女官给太后上夜,平时就睡在太后外间,而宫女们的宿处都挤在一处,更不能安置小皇子。整个宫里头竟只有孙静忱平日里值夜睡的那间屋子能勉强先安排下。太后将小皇子交给了乳母,孙静忱便赶紧领着先往自己屋里去。往冬天里过,天越发冷了,晚上路上下了霜成了冻,怕孙静忱路上难走,因此只要他当值便不出宫,就睡在宫里。他是太后的侄孙,所以没睡在朝门外头,原来的值房几个侍卫们混着用不干净,于是就在后殿回廊里给他单隔了一间小屋子,安排了些陈设书籍,还有衣裳行头,再之外就是一张床了。屋子虽小,却也暖和,床铺也是干净的,先把小皇子安排下也不算太失礼。

小皇子进了门,后头呼啦啦涌上来一大帮子捧着各样用具的宫女太监们来,把紫檀的小床,蚕丝的被子,苏绣的枕头,乃至箍金边的痰盂,都挤进了孙静忱这间斗室。孙静忱好不容易才从中脱身,回到前殿回禀太后。

孙太后坐在妆台前面,两个女官正在帮她拆下头面,重新挽了一窝丝的发髻,改用特髻罩着。皇后陪着坐在一边,婆媳俩都不说话,屋里闷得很,见孙静忱进来,皇后倒像是送了一口气似的,看孙静忱行了礼,站到了太后身边,给她找在内室里穿的软底的缎鞋。太后收拾停当,歪在暖阁的榻上,让小宫女去取干果蜜饯和点心牛乳来,孙静忱这才回话,“老祖宗,静忱先把小皇子安顿在我那儿了,待会儿是把东配殿收拾出来,还是西配殿?”

太后也不提之前说要把小皇子放在自己屋里的事,“东边东西也怪多的,平常也在那儿写个字儿看看画儿什么的,但都是些文玩纸张,轻便的,赶紧收拾归置出来,让小皇子住着,两个奶妈子跟着住,跟过来的宫女儿们跟现在宫里的编在一起,都归你管了。”

孙太后不知想着什么突然笑了,“静忱,有了这个小皇子,你在这宫里也能做哥哥了。”顿时这殿里的宫女太监们也笑成一团,孙静忱是太后的侄孙,辈分最小,常被打趣,眼下终于是有个跟他同辈的孩童了。

 

第二十九章

众人嬉笑了一阵,太后招手把孙静忱喊到身边来,坐在下手一个绣墩子上,拍着他的肩膀,回头跟身后的女官说话,“这孩子眼见着就长起来了,肩膀也宽了,身量也高了,只不过大半年的功夫,看着像个大人了。”

“还有一个月便过年,过了年小公子就十七了,可不是大人了?”

“看着这些孩子,总觉得他们还小,可是小孩子长大,仿佛也只要一夜的功夫。现在你也有小兄弟啦。只是他来了,跟着的宫女婆子也不少,先安置在你那儿,你做的对,只是倒叫你没了宿处了,可别说姑祖母偏心惯着小的,你是哥哥,让一让他。”

孙静忱哪里敢让一个皇子,乃至是未来的皇上,膝头一软,就要从绣墩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孙太后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不动声色地把他往上提了提。“回去可别告诉你祖母,我那老嫂子厉害着呢,她偏心你,到时候来跟我拌嘴,我可说不过她。人都说天底下的房子,没有比皇帝家里更大的了,可是这宫里虽大,眼下我这儿倒是快住不下了。”

“静忱跟他们一起宿到朝门外头就是,来回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耽误事。”

孙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外头又脏又臭的,你是有身份的,不能跟他们挤。待会儿你皇帝表叔来,让他在慈宁宫后头再修一进出来,那是他自个儿儿子要住,可不能舍不得钱。过年前头宫里事杂,又添了小皇子,怕是照应不过来,这样儿,你出宫去请你祖母来,你们一道住到皇后那儿去,来往也方便,还能帮上我的忙。”

孙静忱替他祖母接了懿旨谢恩,太后交代他吃过了饭便出宫去,又拿眼瞟了瞟皇后,皇后还是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太后只好又开口交代,让皇后把坤宁宫东配殿收拾出来,好让会昌伯夫人居住,皇后这才点头称是,不知前头是在走什么神。

孙静忱回家请祖母入宫,会昌伯夫人这几日只知道宫里贵妃生了皇子的消息,因着孩子还小,所以各家外命妇也没有入宫朝贺,她也就没进宫,看孙静忱回来,连忙拉着问了一番宫里的情状,问为何要她进宫。

若说是年下事多,往年也事多,有那样多的宫女太监们,循章办事也就料理了,就算是今年添了皇子,也不至于要一个外命妇入宫帮忙,太后定然是另有深意。眼下这后宫里,风头最盛便是周贵妃,皇后还是一样的拿不出手,会昌伯夫人想着,怕不是太后怕周贵妃在年节祭祀时又要翻新花样,怕皇后应付不过来,这才让自己进宫帮着皇后压一压场面,又隐隐地觉得有哪一处不对,霎时想起二十多年前来,不由得心事重重,又怕叫孙儿看出来,连忙打发他去会昌伯那里请安,自己把几个儿媳妇都传来安顿了家中事务,下午便赶着入宫了。

赶到慈宁宫,先领着都看了一看新出生的小皇子,才生出来三天的孩子,也没什么知觉,只是嫩红的一团,也不多见人,自从到了太后这儿,屋里只留了乳母和一个大宫女,其余的都在外间伺候着。这孩子也乖得很,只管吃睡,很少哭闹。孙静忱引着祖母和太后来看小皇子,小皇子正悄悄地睡着,会昌伯夫人凑着看了又看,虽说也没看出来跟世上平常的孩童有什么不同,但还是一叠声地恭喜太后,也恭喜皇帝。

之后老姐妹俩便回太后宫中闲聊,打发孙静忱去皇后那边归置,皇后的东配殿本来就是空的,没住人,现在收拾起来也方便。

会昌伯夫人跟太后刚进门,太后便使了个颜色,身边的老女官就打发伺候的宫女儿们都出去了,一个守殿门,一个守屋后,由她们在殿中密谈。周贵妃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太后怎么能不知道呢?太后想了几日,发觉这是王振借着周贵妃的手,在跟自己甩脸子呢。想来不仅仅是记恨之前李时勉的事情,分明是王振觉得在张太皇太后之后,后宫又有人对他有了威胁。周贵妃不过是一枚棋子,犯蠢的时候也必定不知情,只是觉得是个撒娇耍痴的办法,糊里糊涂用了,不然料想她也没这么大胆子。只是不知道王振是不是还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比如,钱皇后。

孙太后晓得当年之事,二十年过去,此时还知晓的不过是自己,会昌伯夫人,两个接生婆,两个太医,如今事泄,说漏嘴的肯定不是那两个太医,更不会是会昌伯夫人,只怕是那两个婆子有什么把柄抓在王振手里,这才走漏风声。

孙太后悄悄交代了自己老嫂子这一桩事,会昌伯夫人立刻就明白了利害,毕竟当年的是是这姑嫂俩一手做下的,倘若真是让人翻了案,是满门论死的罪过。会昌伯夫人当即就下了决心,找人将那两个接生婆给料理了,自己此来住在皇后宫中,也正好可以打探消息。

“我叫静忱跟你一起,前头有两回王振偷偷往皇后宫里去,静忱这孩子碰巧都在,我怕他知道什么内情,这孩子又嘴紧,哪怕是我问他都未必会说的,老嫂子,你找个好机会问一问这孩子。我看皇后还是好孩子,只是心肠忒软,又没有一点心眼子,只怕容易上当。要是皇后真的受了王振蛊惑,咱们知道了也好早点把这孩子拽回来。”

会昌伯夫人心里一句话滚了又滚,想着若是皇后晓得内情,眼下还真是给拿住了,皇后虽然怯弱,但毕竟是皇后,若是陡然废后,朝廷必有议论,此时王振必然会假借皇后的口将当年之事张扬出去。若是不废后,如今周贵妃这般张狂,太后就必然要出面保她,可皇后并不会领孙太后的情,只会觉得还是王先生足智多谋,王振在后宫有了皇后做靠山,虽然不甚稳固,但皇后,到底是皇后。眼下情形实在是难两全,若要善了,除非是王振死了。会昌伯夫人后头滚了滚,啐出一口来,“张太皇在时,就该杖死这个杀才。”

“老嫂子,咱在这深宫三十年,到了还是被一个阉人拿在手里了。也是咱心中没把这阉货当回事,只是稍一放纵便如此了,谁又知道好用的奴才未必是好奴才,听话的才是呢。这阉货在朝中声势也颇盛,几位老阁老都不在了,如今在位的又各有心思,怕是压不住他。”

“我看方阁老倒不算迂腐,前头几回事情我也听说了,也算是按咱们心意的,静忱和他家小子好得很,最可恨就是内阁里那几个老货,竟跟王振合谋把那小子打发到香山去了。”

“可不是,咱们得用人,还把人家宝贝儿子丢在那荒郊野地里头,想个法子把他弄回来便是。”

姑嫂俩密谋商定,再住到坤宁宫去不提。只不过一两日,会昌伯夫人就自己旁敲侧击地问出来皇后如今对王振的信任非同一般。会昌伯夫人在宫中住了十余日,直过了小年,有一日伺候了太后吃完晚饭,会昌伯夫人要孙静忱陪自己说两句闲话,孙静忱本来该值夜,可是太后又做主叫他陪祖母去,他便陪祖母回坤宁宫去,进了宫门却发现宫中乱成一团,原来竟是皇帝要来,宫人们忙着接驾呢。会昌伯夫人是外命妇,又是长辈,看到如此情况,说什么都不会再进去了,带着孙静忱又回了慈宁宫去,太后见两人去而复返,正在疑惑,会昌伯夫人跟太后咬了咬耳朵,两人心照不宣,拿帕子掩着嘴笑了。孙静忱是小辈,又是外男,实在是不能笑的,但是也知道是怎么样一桩事,低头闷着脸,想山上的方孟韦,想他在山上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回城里过年。

其实这也是太后想的主意,知道周贵妃不能亲自带着小皇子,定然还要闹事,只是她还没出月子,到不了这慈宁宫来,只有在皇帝去探望她的时候吹一吹耳旁风。只要找几个口齿伶俐的宫女,平日伺候时假装说几句奉承周贵妃,贬损皇后的话,周贵妃虽然嘴上骂着“打嘴”,心里头却是已经有了根子。

这小皇帝从来是只喜欢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听周贵妃说一两回勉强还能劝慰,说的多了便是多说多错,心里觉得厌烦。小皇子生下来快满月了,周贵妃便又在皇帝面前想把小皇子讨回来,皇帝不允,两下里话赶话激上了,周贵妃说了皇后一句不对,皇帝终于发作,甩了袖子走了。

皇帝边走边觉得这些年对不住皇后,太后也常说起皇后的好来,他就更觉得皇后安安静静,是个可怜的人儿,眼下是大节下,该去看看她。皇帝身边带着王振,王振想的本就是巴结皇后,这下再一劝,竟也不让太监传召,皇帝自己就跑去坤宁宫了。

 

第三十章

太后这一回是拿着皇后的脾气想的点子。皇后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所想的无非也就是皇帝恩宠,能生个中宫嫡子出来。皇帝跟周贵妃怄气,来了皇后宫里。既然来了,皇后便心里安定,那么任凭别人如何挑拨,皇后也是绝不会开口吐露当年的秘密的。太后冷笑,这也就是王振前一回教周贵妃讨鸾驾没有讨着好,周贵妃厌了他,这老阉货才没有把这事情告诉周贵妃,不然那样不知死的泼辣货只怕早抖落出来了。

会昌伯夫人出宫去为太后料理琐事,太后安安生生地在宫中抚育皇孙,转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今年因为有皇子出生,所以庆贺也更加隆重。晚上在慈宁宫摆了戏,内命妇里来了郕王妃和长公主,外命妇里会昌伯夫人和钱皇后的母亲也都进得宫来。原本说要推恩,让周贵妃的母亲也进宫来,但是临了还是改了主意,周贵妃坐在席上,看太后怀里抱着自己的儿子,自己却不能沾手,大节下的若是啼哭,让人抓着又是大罪,只能强颜欢笑受着一众小妃子的奉承,私底下几乎将一条湖绉的帕子也给绞碎。

初一日,正旦大朝,下了朝孙静忱就换了大红的通肩蟒,跟着祖父祖母和哥哥一起进内宫来给老太后拜年,他这小半年来又窜了两寸,春天里的衣服已然嫌短了,现在身上穿的是皇子降生时颁赐亲贵的袍料,太后特地点名让先赶出来的。这样的大节谁都不叫他应差,从三十晚上便放出去了,陪家人过节。孙太后看着这孩子长在自己身边,越发地俊俏可爱,心里喜欢的不行,特意给了双份的压岁钱,是内制的小金钱,一个重一分,装在明黄云龙云锦的荷包里。还特别打趣他们家这一对兄弟,让哥哥不要觉得偏疼了弟弟。他哥哥是个没心没肺的,若是换了别家亲贵的子弟,怕不是心里头想着爵位不保,生出许多事端,换成这一位倒是笑呵呵地,“若是我晚生几年,再长得俊俏些,也能到姑祖母这里给姑祖母办差了,可惜爹娘生我不用心,叫我没有弟弟俊俏,我的好兄弟呀,要不是哥相貌不济母亲后悔,哪儿生得出你这么好看的娃娃来。”逗得满堂大笑,会昌伯夫人拧着两个孙儿的脸蛋儿,边笑边觉得不解气。

孙静忱领了赏就要卖乖,领着宫娥太监们又是“跌千金”,又是做扁食,指使着把包了小金钱的分给太后、皇帝与皇后,这三位吃到之后,又领着众人拜贺。捧了雕漆的大捧盒,里头攒着五样干果,分别是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大枣,叫“百事大吉盒儿”,给分驴头肉,这是宫里的习俗,叫“嚼鬼”。吃完了这几样,又送上了果盘,盛的是江南的密罗柑、凤尾橘,漳州橘和橄榄,秋天里存下的软籽儿石榴和葡萄,还有小金橘、风菱与脆藕,本地的物产却贫乏,只有香山的苹果和海棠果儿两种,倒叫孙静忱又想起方孟韦来,那个冤家,此时也该是在家过节呢吧。

方孟韦自从那一日见了孙静忱,又成了好事,此后便是百倍的思念,万般的挂心,书也不读,也不应卯,成日里窝在房里,想孙静忱想得快要发花痴,等着盼着孙静忱再出宫来,又催他老子,能不能赶紧想办法把他从这山上弄回去,他要是在城里,还能多见上一见,在这山沟沟里,他可舍不得孙静忱几个时辰的奔波。

方大学士很是惊诧,明明前两个月还把在山里的好处分析的头头是道,读书写诗,颇有些好文字传到他案上,这才过了几日,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着要回来,方夫人嫁了两个女儿,身边空落落的,大儿子有了孙子她也不能见,就分外想着这个小儿子,跟方步亭说,咱们这个小儿子是怎么娇养着长大的,这二十年何曾离了父母一日,你在京里做官,到让他到山里去,哪有这样的父亲。

方大学士点点头,心里想这样的父亲多了去了,便认定是小儿子撒娇,铁了心的不予理会,只是令仆人多送些银钱用具去,全不管在山里有钱也花不出去。方孟韦忍到过了小年,山上除了住持大师傅不过节,其余的画师匠人,都要歇工,他也就乐得清闲,向工部讨示下,工部正是他老子在管,于是定了年后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才复工,他尽可以回城去,做一个月少爷。

他从回了城,恨不得天天趴在会昌伯府门口,张望着看孙静忱哪一日归家,只是宫里添了皇子,又有他们这些外臣根本不知的阴私事,他迟迟也等不到孙静忱,他老子都已经封印回家过节,孙静忱还在宫里拘着,恨得他忍不住地牙痒痒。

初一正旦朝贺,大小官员在大明门外头跪了一地,方孟韦官小,只能跪在后头,连皇帝的人影都瞧不仔细,往年皇帝小的时候,朝贺之后还要见一见内阁他的几位师傅们,执弟子礼给师傅们拜年,可是现在皇帝大了,这一条也就自然没有了,方大学士提溜着儿子回家,儿子却总是扭头看着,方步亭还以为儿子这是有心上进,想着以后可以往前跪一点儿,却不知道他是在贵戚堆里找孙静忱呢。

又忍过初一日,初二日是出嫁女儿回门,方家最多便是回门的姑奶奶,这一日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四五个姐姐带着夫婿儿女,车夫老妈子,把方家偌大的门厅挤得水泄不通,方孟韦也跑不了,被几个姐姐轮流搓圆摁扁,好一阵的戏弄,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从脂粉阵中逃了出来,叫了个小厮去打听,会昌伯府二少爷在家不在,却回报说这一日长公主也回宫探望老太后,别说是二爷,会昌伯府一家子都在宫里伺候着抹骨牌呢。

之后又是初三日,初四日,初五日,方孟韦脖子都盼长了,眼睛都盼细了,自己既脱不开身,孙静忱也脱不开身,两个人在各种喜庆里头忙得团团转,每天只能轮流在早晚洗漱时打几个思念的喷嚏。

过了初五,各项节庆暂告一段落,初六小厮再探,终于回禀说,二爷约您明天吃春饼,踏春去。初七日是人日,京里的亲贵子弟和各家的少爷们,大多也在这一日开始得以脱身,常常约着一起行猎喝酒,咬春踏春。方孟韦听说孙静忱明日终于能够出门,前一天晚上便欢喜得睡不着,第二日精神百倍地骑了马出门,行至会昌伯府门口,却发现等着他的不只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孙静忱,后头还滴滴答答地跟着缮国公家的,英国公家的,宁国个家的,缙国公家的,还有他那个便宜大舅子,孙静忱的大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格外炫目,到显不出方孟韦这一日特地装扮过,还显得他有些素朴了。

方孟韦没想着是跟这些人一处,孙静忱也怪不好意思的,引马走到方孟韦身边跟他说小话,说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跟方孟韦一起出门,谁知道早上大哥说也要出去,叫他在门口等一等,三等两等,又等出这些纨绔来,众人说要走,方孟韦却还没来,孙静忱只能说另外有约,约了方阁老家小公子。这些少爷们没几个书读得好的,听说要来一个探花郎,都想凑凑热闹,因此一个都没走,还渐渐多了起来。

方孟韦苦笑,只能跟孙静忱并辔,两个人缀在队伍后头,队伍打头的的是孙静忱的大哥,方孟韦哪里知道他这个大舅哥现在想的主意是叫这个小子瞧瞧,咱们家静忱认识的人可多,要是欺负了我弟弟,有一个算一个全来揍你。

孙镇哪里可能不知道这个弟弟的心思呢,他面上看起来粗,于文于武都不用功,可是他到底是在国公家里长起来的,爹妈没得早,只有这一个幼弟,看着他一点点长起来,每一点心思,当大哥的都看着,想着。自从姓方的这小子三番五次地带着东西上门,他就觉得动机不纯,怕不是看上了自家那个傻弟弟,只是论家世,论地位,自家的弟弟稳稳高出他方孟韦一头,就算是他中了进士做了探花,到底还是个书生,他不怕弟弟吃亏,只怕弟弟伤心。

孙静忱拉着方孟韦,说要不然他们就假装落在后头,反正往城外去一路远着呢,要是给穷酸秀才看见了,又要说你没风骨。方孟韦心说,只有穷酸秀才才觉得没风骨呢,真正做官为宦的,哪有不愿意跟这些亲贵要好的?更何况他总觉得今日的事有些不同,倒像是大舅子专门安排来吓唬他似的。

两个人远远地缀在队尾,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缮国公家的一处别院,缮国公家那个小胖子跟孙静忱极要好,这一群人之中,今日又以孙静忱和被他拉来的方孟韦为主角,到了自家,更是殷勤招待。他家有个回廊,有两开间深,修在水面上,冬天天冷,水凝成冰,正是好大一片冰场。两旁推开的雪里埋着年前庄子送上来的鹿肉羊肉,仆人们送来木炭,这就一个个亲自动手,削了肉来烤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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