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陵

一个老干部

《生死四章》(《南国》系列之五)

超级棒的生贺!
超级棒的沙老师!
炒鸡棒的北平双美!
在深沉的夜里给你千万个吻,有的是吻,有的是含着笑和泪的眼神。小方太温柔,孙蜜也是(ღˇ◡ˇღ)

Lyosha:







《生死四章》




送给崔季陵




 


一、风雨


 


孙朝忠搬家后一个多月,香港挂起了十号风球。这个在香港不常见,崔婶告诉他,“行长他们在台北,年年地震台风,吃勿消!”


 


比起孙朝忠,崔家与方孟韦早一年到香港,多经受了几次热带风雨的洗礼,崔婶已经颇有心得。她这两天买了食品回来囤积,方孟韦与孙朝忠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整理天台,贴玻璃,清下水孔,备好手电,煤油,接了几缸水存着


 


孟韦问崔婶,要不要他留在一楼,崔婶说不用,这里不淹水,反倒二楼容易受风,要他当心自己的窗玻璃,窗缝里别忘了塞上毛巾破布。方孟韦与孙朝忠干脆把靠墙窗下的家具都移开,集中在房间中央。


 


台风的好处是凉快,然而当夜是睡不着的,除了风雨声,还因为心里放不下。入了夜,风雨大了起来,彷佛是海啸发作在窗玻璃上,唰唰的雨浪,还有狂风摇撼着木制窗棂的震响。


 


自从孙朝忠搬来,孟韦本来就夜夜辗转反侧,想想干脆爬起来瞧瞧情况。他的眼睛很好,黑里头不大需要开灯,就这么走到孙朝忠的房门口,想了一下,没敲门,而是轻轻推开一点虚掩的房门,往左看,他卧在床上,没动。


 


“睡不着么,孟韦。”孙朝忠侧卧着,他在放松时那一把特别温软的嗓音,半掩在枕头里。方孟韦嗯了一声,倚在门边没动。


 


孙朝忠翻身坐起来,朝着方孟韦说:“我觉得,好像停电了。”


 


方孟韦摁了一下门边的开关,果然不亮。


 


“我去巡一遍,你坐着。”


 


方孟韦正要转身往客厅走,孙朝忠站起来,拿着枕边的手电。


 


“我跟你去。”


 


所谓巡一遍,就是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进了水,需要补救。这栋楼从头到脚都是水门汀,要是茅屋,早就为风雨所破了。即使是香港还很多的木屋,来一次台风,也免不了损坏一次,比如此时就听得不少木料杂物在空中呼啸席卷而过。


 


检查了回来,孙朝忠坐在床边,方孟韦也跟着进来,坐在孙朝忠让出的位置上。孙朝忠把薄被往孟韦怀里放;他自己穿着全套睡衣,孟韦穿着背心短裤,台风夜里还是挺凉的。


 


“等台风一过,天气好了,正好你去台北,就不至于耽搁了。”


 


孙朝忠把双腿收在身前,往后挪了点,靠住墙,看起来是一个放松而且准备谈心的姿势。他与方孟韦几乎没有一日不谈,讲的都是两人中断了直接联系的那两年半,以及最后在北平的半年。


 


整整三年啊,方孟韦有时候想,占了自己与静忱相识前七年里的三年!他学着静忱的姿势,同时往他那边挪了一点,两人肩碰着肩。


 


“嗯。”


 


今天晚上,方孟韦一时找不出话头。过去两个月里,自己与静忱已经把当年纠缠的事态互相交换过,揣测过,分析过。其中那些如今已经与自己无关,与静忱无关的,方孟韦发现,这辈子都不想再提了。


 


“小时候在上海,不是没遇上过台风,哪有这么厉害,我是到了这里才见识了。都说北平风大,也比不了这个。”


 


孙朝忠轻轻笑了一声,抬了一下下巴颏儿,黑里头居然也看得见他的眼睛,水润着亮了一亮。孙朝忠小时候也在上海,假期里却经常回吴兴,整个人直到眼角眉梢,都比方孟韦更像是江南水乡里浸润着长大的。


 


“印度跟缅甸的雨季,倒有点像,尤其雨季刚开始的时候。”


 


从1943年中,直到1945年五月,孙朝忠在驻印军新一军新三十师,从印度的蓝迦(兰姆迦)出发,缅甸的密支那,八莫,南坎,腊戍,一仗一仗打回来,歼灭了盘据的日本军队,直到回到祖国云南的畹町。


 


驻印军兵员先经过严格的射击与野战训练,孙朝忠本是大学医科生,英语也是从小就学起来的,于是分发到了中美联军的野战医院。


 


“我大部分时间在医院,条件不差。但是孙将军的新三十八师一百一十四还有一百一十二团,是在雨季里翻过野人山,血战攻下胡康河谷的。”


 


方孟韦静静听着。孙朝忠几乎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战时经历,方孟韦仅有的一点了解,都是从当时的新闻,还有战后出版的一两本书零星得来的。但是他一直想知道多一些,他认为,对于更加了解自己的挚友来说,这很重要。


 


“那是一座天然的坟冢。很多时候,给新三十八师指路的,是丛林里的白骨,那都是一年多以前,伤病迷路而死的第五军士兵,还有撤退的印缅华侨,至少有两三万人。


 


“我们新三十师在中美混合部队,第二年雨季,开始进攻密支那。拉锯战,打了三个月。三个月的风,雨,炮火,厮杀肉搏。”


 


孙朝忠停了一下。“故园无此声。”


 


 “我在医院里,阵地里,抢救负伤的弟兄,听见火线上打仗,中断的时候,那种声音也在耳朵里隆隆作响。


 


“我有时候想,就算我哪天回到重庆,是不是也听不见你说话了?”


 


说到这里,他才偏过头来,看着身旁的方孟韦,彷佛是微笑了一下。方孟韦,因为眼睛很好,所以看见了他柔软的唇线往上微微翘了起来,眼睛里也有光,闪了一闪。


 


就像从前那样,方孟韦揽住孙朝忠的肩头,两人不自觉往对方靠近了一点,发鬓轻轻蹭在一起。


 


“静忱。”方孟韦轻轻说,孙朝忠忍不住再靠过来一点。然而方孟韦并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又轻轻喊了一声:


 


“静忱。”


 


 


 


 


 


 


 


 


 


 


 


 


 


二、生


 


 


方孟韦去台北家里待了半个月,提前回来了。又过了几天,是孟韦的生日,今年他满二十七岁了。


 


然而孙朝忠知道,方孟韦是不过生日的,官场上的巧借名目没有,朋友间的聚会没有,甚至在家里亲长为他多添两个菜,他也一概拒绝。


 


这个习惯,是从1937年那个生日开始的。那个八月,在淞沪战役的炮火中,他失去了母亲与妹妹,就在生日前四天。


 


不庆祝生日,早点总归要吃的。孙朝忠听见孟韦起床洗漱了,于是给孟韦与自己各下了一碗细细长长的面线。


 


“好香。昨天崔婶送来的鸡汤?”


 


“嗯。”


 


方孟韦向他道了谢,坐下来,拿起调羹撇了撇汤,这才似乎醒过来,看清楚碗里是什么。


 


“静忱,谢谢你。”方孟韦偏过脸来看着他,一边的唇角往上一翘。


 


孙朝忠怔了一下,会过意来,微笑了,微微瞇起眼,在早晨的阳光里,睫毛彷佛敷着金粉似的。


 


他轻声说:“平安长命,孟韦。”


 


方孟韦看着他,笑开了。


 


吃完早点,方孟韦收拾了两人的碗筷,走回厅里来,一面对孙朝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么?”


 


“嗯,你说你大嫂待产,你在家反而给他们添麻烦。”


 


“对,而且预产期差不多就是这两天。”


 


“那太巧了,”孙朝忠与他相视而笑,“所以你家是不是又要添一个脾气倔,胆子大,爱说爱笑的小囡?”


 


“我听见了,你说了‘又’。”方孟韦在脸前摇摇食指,表示警告。可是孙朝忠不怕他,哈哈笑了起来。方孟韦有多少年没听见他这样的笑声了。


 


孙朝忠倒了两杯茶来,孟韦还在暑假,待会他就得出门上班了,但是他觉得孟韦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静忱,我母亲,妹妹,走了十五年了。”


 


“是的,我记得。”


 


“有时候我梦见他们,还有木兰,梦里的模样,都与生时一样。听老人说,这样的梦是好事。”


 


孙朝忠点点头,说:“我有时候也梦见我父亲。”


 


“所以你父亲也在保佑你。”这么一想,方孟韦很放心。


 


“这次我突然觉得,一个新生命要来我家了,我母亲,妹妹,木兰,会高兴的。”


 


他看着孙朝忠,说:


 


“这的确是值得庆祝的。”


 


孙朝忠带笑望着他,自己的挚友,放在心底的人,已经从那个纯真傲气、心有郁结的十六岁少年,长成眼前这个睿智热情,充满魅力的男人。


 


片刻,他说:“生日快乐?”


 


方孟韦笑着点头:“生日快乐。”


 


 


 


 


 


 


 


 


 


 


 


 


 


三、死


 


 


香港的盂兰节,活动很多。商家建醮诵经,民家也各自祭祖,施舍孤魂。


 


方孟韦从学校回来,一路看着或在路口,或在门口街边的祭桌,以及各家烧衣烧纸的火焰,想着,这几年从大陆撤退来的人,不知带来多少心里牵挂的亡魂。


 


他到了家,与崔家给崔叔烧了纸。崔婶若有所思,但是有条不紊,偶尔指点两个孩子一应礼仪;方孟韦经常觉得,当初自己与家人都小瞧了这位妇人。


 


然后方孟韦走回前边那个路口,刚才他在电车上,一瞥看见了静忱,正往地上画的圈里烧纸。崔婶说,孙先生太客气了,要他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了,他不肯。


 


毕竟是副热带,即使马上要交白露了,傍晚的风还是没有凉快下来的意思。方孟韦微微淌着汗,在路口的人群,一丛丛火焰与飘飞的纸灰里,朝着静忱走过去。


 


他正在照看地上三个白垩粉圈里烧的纸。方孟韦想,一个是给他父母亲长的,另外两个不知道是谁。


 


孙朝忠看见他,微笑了一下,抬手抹了一抹额上的汗。方孟韦走到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一迭纸,一张张折一下,往正在燃烧的火苗里,送进去。


 


“这是给令尊令堂的吧。”


 


“对。”


 


方孟韦心里默默祝祷,静忱吃了苦了,现在安顿下来了,请老大人多保佑。


 


“这个呢?”


 


“给阵亡袍泽。”


 


“嗯。”


 


“我们没有能力送他们回家,甚至他们的家人也还在等待。”


 


方孟韦看看手里的纸钱,“他们不需要那些佛经回向,烧这个,只是表示他们没有被遗忘。”


 


“是的。死亦为鬼雄。”


 


“是的。”


 


方孟韦看向最后一个,已经差不多烧完了,但看得出是一些字纸。“这是什么?”


 


孙朝忠抬起头,深深看了方孟韦一眼,然后说:“那是给木兰的。”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才问:“你写了什么?佛经?”虽然他觉得这不大可能。


 


“我给她,抄了书。”


 


方孟韦几乎是震惊的抬头看着孙朝忠。


 


“我记得,在重庆的时候,她喜欢看一些小说,新诗。”


 


方孟韦心里五味杂陈,有因为木兰之死的酸涩,有因为当年方家与静忱被卷入势力斗争的感慨,有因为静忱自我折磨的怜惜,还有一点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对孙静忱的新认知:这个外表一本正经的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与众不同的想法?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开口了:“你抄终篇了吗?要是半截儿没了,她那个性子,有得闹腾。”


 


这一次,换了孙朝忠震惊的看着方孟韦。


 


“嗯,我抄完了的。”


 


“那好。”


 


两人在沉默之中收拾停当,并肩走回家。


 


 


 


 


 


 


当天晚上,书房里的方孟韦推开眼前的笔记,走到那道类似前厅的阳台门口。孙朝忠在窗下的小圆桌前,从自己的书上抬起头来,朝着他微笑了一笑。


 


孙朝忠搬来三个月了,现在他俩已经很习惯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共处。只是有些时候,方孟韦仍然想保持一点私人的距离,因为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


 


静忱很喜欢这个阳台,方孟韦心里想,应该把这里的家具换换,改善一下。


 


他走过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孙朝忠挪了座位,面朝着他。这是三个月来的习惯,也许在客厅,前厅,书房,或者卧室,两人促膝长谈。


 


方孟韦看着孙朝忠的眼睛,低声问:


 


“静忱,你为木兰重新安葬的位置,在哪里?”


 


从今天下午,孙朝忠知道,方孟韦必定要提起木兰的事。


 


“在西山监狱后边,崔中石的附近。”他停了一下,不自觉更加放缓了声调,“必须是木兰父亲知道的地点。当时很仓促,没法立碑,要是在别的位置,他不容易找到。”


 


这都在方孟韦意料之中。只是,当年搬到北平,哪里想到得,那一片萧瑟的荒山坟丘,也成了每个人记忆的一部份,甚至是最后的安息地。


 


他这么想着,不禁流露出伤悼的神色。他知道静忱注意着自己,于是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


 


“你离开北平前给姑父留的消息,是送到宅子里?”


 


“对,当时他还住在那里。”


 


“我到了香港以后,给姑父去了几封信,不知道收到没有。我听说后来他搬出来了。三十九年(1950)以后,为了避免再生枝节,我也暂时不去信了。”


 


1950年,大势底定,接着因为朝鲜半岛战争的缘故,英国治下的香港从1952年开始对中国大陆禁运,方孟韦不但没有等到回信,单方联系也被迫断了。


 


“等仗打完了,总要恢复运输的。到时候,如果情势许可,你再去信,往北平分行里寄试试吧。不过我觉得,你要谨慎。”


 


战争倒是有结束的一天,可是政治上的风云变幻,孙朝忠并没有把握。事实上,在这几年的经历之后,现在他有的,只有惊弓之鸟的警惕。他这么想着,就听见方孟韦说:


 


“对。你知道,我父亲还有大哥的身份、位置,比较复杂一点。我怀疑,我在香港是不是跟大陆有什么接触,不是完全没有人监视的;他们在台湾会有麻烦。”


 


孙朝忠点头,淡淡一笑,这也是他的看法。


 


方孟韦看着他放松的神色,心里想,总算这些事,也能跟静忱商量了。


 


“静忱,你说,咱们还能回北平吗?”


 


“这真不知道。”


 


“故国三千里,就隔着一条线。无论哪一边,对另一边来说,都是生死茫茫。”


 


孙朝忠靠近了一点,他想,父母亲人没有留给自己牵挂,没有像孟韦那样悲愤的伤痛。他握住孟韦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方孟韦说:


 


“木兰最喜欢西山的雪,三十五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兴奋极了。


 


“我们趁着雪晴去西山,隔着墙听见一家别墅院子里头,居然是程砚秋,唱文姬归汉胡笳十八拍,我爹,小妈,姑父,都不肯走了。”


 


方孟韦说着,与孙朝忠相视而笑。


 


“还有西山的红叶,木兰拉着我拣选了好多,寄给她从前的同学。我也留了一片,要给你。”


 


彷佛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跟小姑娘一样的举止,方孟韦红着脸微笑了。“其实,此物何足贡,你在南京紫金山也有。”


 


方孟韦不知道,当年孙朝忠也选了紫金山的一片红叶,想着哪一天给他。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孙朝忠突然觉得,自己大概掩藏不了多久了。他压抑住自己嗓音里的微微颤抖,说:“如果你愿意,将来,我跟你回北平。”


 


方孟韦舒展着眉头,微笑望着他。


 


“好。”


 


 


 


 


 


 


 


 


 


四、盟誓


 


 


同样是团圆的节日,比之新年,中秋清雅得多,方孟韦知道孙朝忠也喜欢这个节日。今年,与崔家在屋顶天台上赏月,多了一个孙朝忠。


 


这两人不怎么吃甜点,但是准备了月饼,秋梨,甜橙,香柚,进口的苹果,都是为了崔家的孩子与崔婶。崔婶坚持做了苏式枣泥松子,还有上海的鲜肉月饼,要让他们两人都尝尝味道。


 


屋顶的天台,有一架艳紫色九重葛(三角梅)。当初方孟韦雅兴大发,要模仿当年在北平的庭院,种一棵紫藤,结果发现这种气候的香港没有紫藤。于是平阳选了风土适宜的九重葛,一年四季满树着花,倾泄而下,几乎看不见浓绿的叶子。


 


平阳喜欢种花,方孟韦用英语说她有绿拇指。今天晚上,她正好给大家展示自己养的金菊,丹桂,百合。中秋的月光清亮,甚至能映出鲜明的影子,是不用点灯看花的,尤其方孟韦的眼睛一向很好。


 


所以昨天夜里,他也趁着好月亮,把浸浴在月光里的孙静忱,从头到脚赏了个遍。


 


他啜着茶,听崔婶讲从前在家过节,偷偷抬起眼睛看斜对角的静忱。他脸上的容色跟平时一样,很柔和,眼睫的暗影下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眸,但是他的身姿不似平时的自然挺拔,而是稍微放软了腰,靠在腰后的靠枕上。


 


方孟韦有点后悔,同时又觉得自己给每张椅子都放上一个靠枕的确是明智的决定。


 


他不敢继续看,虽然在别人面前静忱总能克制自己,假装没发现他的视线,但是他担心自己瞒不了崔婶;女性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哪怕是无声的眼神举止,都特别敏锐。


 


“伯禽,平阳,要不,你们俩来给大家背几句诗?”趁着话题告一段落,方孟韦如此建议,其实他只是想让其他人有一个集中注意的目标。


 


“要跟月亮还有秋天有关的,你们俩轮流。”


 


两个孩子忍不住说,小方叔是给我们考试来了。孙朝忠也笑了出来,说:


 


“怎么跟贾政一样,游园还得查考功课。滔滔不绝背诗,也太没情趣。”


 


“那么选你们喜欢的一两首?”


 


“再加一个故事,这才引人入胜。”孙朝忠说着,脸微微偏向崔婶,眼睛却还看着方孟韦。于是方孟韦马上懂了,他是不想让崔婶干坐着听诗,虽然为孩子骄傲,但内容可能不那么有趣。


 


“孙叔叔!小方叔!你们也讲!还有姆妈!”伯禽与平阳都兴奋起来了,因为孙朝忠故事特别多。


 


方孟韦同意,然后请崔婶先说。


 


“我不像你们念了那么多书,但是几句诗还是可以的!”崔婶念了李白的静夜思,然后说了月中玉兔的由来。


 


很久以前,森林里有一只兔王,是一位修行人的护持,每天寻找蔬食来供奉。某一年,发生了干旱,没有食物,水源也干涸了。为了让修行人继续精进,兔子居然投身火堆,以己身给修行者供食。天上的佛祖看到这一幕,就伸出手,把兔子托举到清凉的月宫去了。


 


两个孩子感叹之余,说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这是不是您自己编的?连方孟韦也感到疑惑。崔婶说,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孙朝忠笑着说:“你们姆妈见闻广,这是佛经里有名的佛本生故事,那只兔王是佛陀的许多前世之一,连敦煌石窟壁画里都有的。”


 


孙朝忠这么解释,崔婶颇为自得。方孟韦想,崔婶大概是平时翻看一些善书看来的。


 


接下来是两个孩子。孙朝忠与方孟韦听着,心里都在想,歌以咏志,一点不错。平阳性情恬静,又是刚进入青春期,喜欢的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这样的情思,嫦娥奔月,留居广寒的惆怅;伯禽念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是边塞的萧飒与奔放,说的故事却是江州司马浔阳江头夜送客,闻商人妇琵琶,有超乎年龄的同情。


 


商人妇的故事,崔婶听得很入神,平阳却说他取巧。要是在从前,方孟韦可能就让她给孙叔叔敬一杯茶,求他代说一个,大家就有新故事可听。不过现在,方孟韦想到昨天晚上,他柔和的嗓子都带沙了,舍不得。


 


于是方孟韦接过来话头,说了唐朝李謩的故事。开元中,李謩吹笛第一。一个月夜里,他在湖上吹笛,一位无名老人泛舟来听。在场的主人询知老人年轻时也喜欢吹笛,就让他以李謩的笛子一试。才吹一声,湖水泛波,到了往复的段落,笛子应声而裂,于是老人以自己的笛子终曲。舟上的人往舡边看,发现水中有两条龙,正在舟畔倾听。


 


伯禽听了有疑问:“小方叔,故事只说了是月夜,没说在秋天?”


 


方孟韦愣住了,水上闻笛,他从来就认为应该是秋夜,不是别的季节。两个孩子正起哄要他再讲一个补偿,孙朝忠笑了,说:“鱼龙寂寞秋江冷,所以都来听笛子了,怎么不是秋天。”


 


方孟韦望着他,掩不住又爱又得意的笑,仗着月上中天,自己的眼神都藏在阴影里,别人看不清。


 


他志得意满,说:“那我就念个有秋月有笛子的诗,让你们俩服气:江心秋月白,起柁信潮行。蛟龙化为人,半夜吹笛声!”


 


崔婶很高兴,说,我也能听明白呢,这又是一个故事了。平阳说,小方叔刚才就应该学我哥,把这首诗讲出一篇来。方孟韦笑着解释,一样的,最后这两句就是李謩吹笛的另一个传说。


 


孙朝忠在一旁听着,知道要是在当年两人还小的时候,方孟韦大概要来一段豪迈飘逸,甚至激昂雄浑的乐府。今天是开心了,心境旷达了,随兴吟来,何况词句浅白,让崔婶也能听懂。


 


从前方孟韦在家,父亲的教法是诗言志,文载道,哪里让他自己乱看杂记小说,这个还是因为他喜欢这种想象玄妙的故事,从前孙朝忠讲给他,他自己找书来看的。


 


孙朝忠望向方孟韦,果然看见他正望着自己,于是朝着他点点头笑了。


 


今晚的月亮太好,孟韦的眼睛都显得特别亮。孙朝忠提醒自己别开眼睛,低头啜了几口茶,然后念了一首七绝: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舡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方孟韦想,自己在那个秋天去了北平,不是潇湘,没有猿啼,静忱自己倒是在两岸猿声的巴蜀。他知道静忱喜欢王昌龄的诗,从前不明白,毕竟吸引少年的诗人,自有大小李杜高岑元白诸位。如今才体会出来,他这个人就像王昌龄诗的风格,不可方物,余韵悠长。


 


“说什么故事好?又要秋天,又要月亮,孟韦,你出的好主意。”孙朝忠笑着说,“符合条件的,鬼狐幽冥最多,今天说这些不好吧。”


 


方孟韦知道,他是担心崔婶忌讳,这就听见崔婶说:“不怕的,孙先生说的一定是风雅故事,给他们两个小的长长学问。”


 


方孟韦清了一下嗓子,咬紧牙,不让自己出声,心想幸好自己不是在喝茶,天底下只有自己知道,孙静忱可会说一些风雅又风流的故事了,这半个月来自己学问颇为见长。


 


孙朝忠带笑睨他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然后说:“今晚有秋月,有金菊,我讲一个发生在重阳节的事吧,这是明朝小说喻世明言里的故事,从后汉书的记载改编来的。”


 


孙朝忠说的是范巨卿鸡黍生死交。范巨卿与义兄弟张元伯有重阳之约,然而羁缠俗务,不辨日期,直到重阳当天看到了茱萸酒,才想起来是相约的日子。可是两地相隔千里,当天绝对到不了了。范巨卿想,唯有魂魄能日行千里,于是毅然自刎,以魂赴约。


 


张元伯等了一整天,直到星月西沈,在三更天终于等到了义兄,却是阴魂,一面而别。第二天一早张元伯泣别家人,出发去范家,到了已经是十几日之后了,范家正要安葬范巨卿,棺木却怎么也拉拽不动。张元伯嚎啕大哭,祭拜了义兄,然后也自刎而死,众人就将二人合葬了。


 


崔婶听呆了,说:“这两个人是正人君子了,不过太想不开了呀,尤其这个范巨卿!”


 


伯禽严肃地说:“姆妈,这是古代的读书人,有他自己的道理的。”


 


孙朝忠想了想措辞,说:“也许他是悔恨太深了,觉得自己在世上大半辈子,每天奔忙营生,却连与救命恩人义兄弟很简单的约定都守不住,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这的确不是人人能做,人人该做的,所以才成为了传奇。”


 


 


 


 


 


 


 


 


 


 


当天晚上,孙朝忠先就寝。方孟韦跟着用了浴室,然后也进了他的卧室,坐在床边。


 


孙朝忠坐起来,微笑看着他,然后两人互相依偎过来。


 


刚才孙朝忠已经躺在床上,却点着台灯,方孟韦知道,他是表示欢迎自己来道晚安,别担心打扰了他。一瞬间,方孟韦心里对他的柔情激荡,不可自制,轻缓的晚安吻热烈了起来。


 


可是方孟韦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否则又是一个像昨夜、像最近经常有的夜晚。所以他让静忱轻轻按住自己的肩头,慢慢解开,最后以温暖柔软的唇,贴住对方带笑的唇角。


 


孙朝忠往后坐回去,方孟韦握住了他的手。


 


“静忱。”


 


“嗯。”


 


方孟韦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他的眼睛比平时更黑,更亮,脸颊也红了一点。


 


“静忱,离开北平的时候,我认为与你从此断绝了。但是从王站长还有梁经纶那里知道那些事之后,还有跟我大哥也谈了一些,我想,我跟你也许还有机会再见。


 


“我打听过你的消息,可是不知道是你断绝得太彻底,还是你的老同志们太三缄其口,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方孟韦一向低沈的嗓音,又沈下去了一点。


 


孙朝忠不知道孟韦这样牵挂自己的下落,如果知道,他会更早做好准备。他看着自己挚爱的人,对自己诉说这种心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带一点委屈的表情,因为,孟韦知道在自己这里可以得到抚慰。孙朝忠轻轻抚摩他的手背,指间。


 


“我在香港台湾都找不到你,我就想,等这几年情势缓和之后,回北平去找你。”


 


孙朝忠猛然心头一跳,握紧了他的手,平时温软的嗓音也不禁提高了:“你别乱跑,你待在香港,我知道你在香港,我会来!”


 


“可是,静忱,你知道吗,这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要是你来不了了呢?那么我到底要等到你,还是宁愿不要等到你?”


 


方孟韦看着孙朝忠,一双敏锐有神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得他年纪小了。


 


“孟韦。”孙朝忠轻轻唤了他一声,说:“可是,我们并没有那样的约定,一切都是悬而未决。”


 


方孟韦叹了一口气,说:“对。悬而未决。”


 


他对孙朝忠笑了一笑,“在当时,悬而未决也许也没那么糟。


 


“静忱,没有再见到你之前,我从来不敢想,我在等你。因为,等待必定是有结局的,要不终于等到了,要不永远等不到,只有这两种可能。


 


“所以,只要我并不是在等你,我就不必提醒自己,你可能永远不会来。”


 


方孟韦说着,又微微低下头去了。孙朝忠依偎过去,揽住他的肩背,脸颊轻轻相贴,把他带在自己怀里。方孟韦伸出双臂,像找到了依靠那样的,放松地挽住他。


 


“我经常想,我在这世上还有家人,有责任,所以我在这里。可是你呢,你谁都没有,你一个人,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孟韦,我有你。从前你自己说了的。”孙朝忠不禁微笑,一手捧在方孟韦的脸颊边,拇指轻轻抚摩他的腮边与眼稍,彷佛在安慰从前那个心里委屈,却又惦念着自己孤寒无依的少年。


 


“你还记得?”方孟韦的声调快活了起来,他稍微偏过头来,往自己心爱的人的耳垂下吻了一吻。


 


孙朝忠被他的的吻与气息撩得痒,笑了一声,说:“永远记得。”


 


方孟韦转回来,吻住他的唇,一手捧住他的脸,一手摸到他的睡衣领口里,往他的颈项与胸口搓揉,揉得两个人都发起热来,照了一晚上的清冷月华,此时不知道蒸发到哪里去了。


 


“那好,我是你的了。我明天就去换一张双人床,我要你每天跟我睡。”


 


“选一张最结实的,我跟你用一辈子。”


 


 


 


 


 


 


 


《完》


 


 


 


 


本来想每段不要超过两千字,结果还是超了一倍 ==


 


恒小飞在《Shell》的番外《Six》写了小方陪孙蜜给逝去的亲人烧纸,让我想到这件事。另一个灵感来源是从前跟我家从沈阳来台湾的保母,老韩奶奶。她在老家守寡,进城到了我家帮佣。到台湾之后,有时候她给自己的丈夫烧纸,就是傍晚在路边这样烧,一边念念有词:“画个圈儿,画个圈儿,…..在中间……。”这是我小叔叔回忆的,因为老韩妈胆儿小,都要当时刚上小学的小叔叔陪她去。


 


老韩奶奶在老家有三个儿子,我们离开沈阳时,已经接近成年。两岸开放以后,我父亲托人打听,为她找到了从农村移居城市的子孙,都生活得很好。后来老韩奶奶到了八十岁,儿孙接她回家养老,六年后去世。期间我们去探望几次,老太太心满意足,俨然是老封君。


 


西山晴雪,偶遇程砚秋唱胡笳十八拍,是掌故名家唐鲁孙的亲身经历,时在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抗战胜利之后没多久,西山一带就被军事管制了,我不清楚从何时开始的,姑且当作1946年底(民国三十五年)还没有吧。


 


最后一段结尾孙蜜记得小方曾经说过的话,是在重庆的时候,《终于你向我走来》第六章。


 


写从前的故事,我总是忍不住去翻万年历。看来1952年节气比较晚啊,中秋节已经是阳历十月三日了。还一时好奇去看了香港天文台的气象数据库,1952年只有八号风球,算不上台风。


 


补充:到了副热带在院子里种紫藤结果没种活,只好换了九重葛的,的确有一位,就是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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